李可可
“在过去的很多年里,过了腊月二十,一听见炮仗响,我的心就不着稳了,想家。”李学明说。
距壬寅年还有两三个月的时候,李学明老师就开始“慌慌年”了。他画炮仗,画蜡烛,画泥人、泥马、泥狗,提前浸泡在年夜里;他扎灯架、糊灯笼,提前打开了元宵节。等到真正的年下,他没有回老家,在缺少炮仗声的城市里,画着满纸满墙的彩色二踢脚和泥娃娃,守着油葫芦(蝈蝈)、大促织、小黄蛉这些轮番高歌的虫虫们,他像极了当年的祖父,又仿佛遇见了童年的自己。
春归图 李学明 180cm×97cm
虎年伊始,李老师与我们分享了对中国年的热爱,并用一幅《春归图》作为最美好的记忆呈现和祝福语言,送给“大众书画”专刊的读者。图中,柳林已绿波荡漾,和风送来清香和暖意,孩子们欢笑着放纸鸢,黄狗花狗在旁边看。如同画家提前画了炮仗一样,对于还未从冬眠中苏醒的北方来说,画中的景象也体现了一种急不可待的期盼。
春天是有气味的,前调是炮仗味儿,中调是泥土味儿,后调才是花草香,这一切从春节开始的美好,都让我们吸着鼻子穷追不舍。
“现在一到过年我还是激动。这个情结刻在了骨子里,就是农村那十几年的经历,那种愉悦,那种美好,那种期盼。我发自内心地想画这些东西。”李学明认为,真正的幸福是忘我,艺术就产生于忘我的一瞬间。
《旧岁去也》
作为画家和烟花炮仗爱好者,李学明不由自主会去研究此类题材的绘画作品,他由衷赞叹齐白石笔下的炮仗:“感觉那捻子啊,划一根火柴就能点着,把人带回过去那一瞬间的美好。”齐白石的炮仗不管是一两个或一小串,都用恰到好处的笔墨和颜色营造出了整个年的气息。“王雪涛《新春清供》画的不是炮仗,是元宵节放的‘起火’,后面有个尾杆。”李学明说。
炮仗给李学明带来的兴奋没法言说。年前年后,他画了几十幅炮仗。他介绍说,自己画的是小二踢脚,红的黄的蓝的都有,就是年画那种纸包装的。“哎呀,太好了!”整个采访过程,李老师搓着手“哎呀”了十几次,非如此不能表达兴奋之情,“就像《红楼梦》里描述的,新春来了,各色的小花炮,做得很精致,不用点着就有一种年味。”
《除岁图》
父母在的时候,李学明必须回老家过年。20世纪80年代末的一个年二十八,夫妇二人兴奋地开着新车行驶在回老家的路上,路过东阿的一个小村,正好下雪了,雪不紧,雪片挺大。李学明跟妻子说,咱赶个小集再走吧。“就见到了那种小二踢脚,雪片跟五颜六色一对比,哎呀,那个年的感觉啊!”
那时候还没有现在这么大的炮仗,20世纪90年代以后鞭炮越做越大、越做越长,放起来一片烟,响起来像地雷。对于禁放,李学明认为,跟鞭炮做得太夸张、太危险也有关系。凡事不能过火,民俗传统和大自然一样,有些事说不清道不明,但它们合乎规律,一破坏就乱套了。
不但李学明老师那代人,包括很多“70后”都还记得一种红色小鞭炮,三厘米长,拆下来一个一个点了扔出去,脆响,炸了手也不疼。“一盘有四层,总共一百个或者八十个,包装纸上盖着个大红印,哎——呀,真好!”李学明回忆道。
那一串炮仗舍不得一次点完,仔细地拆开,数一些放到衣兜里,其余的塞到炕席后头暖着,不受潮。然后点燃个香头就去街上玩了。李学明还记得,大一些的鞭炮有38个头的,也有18个、21个的。一般春节就买三四盘,除夕晚上下饺子,初一五更早起、吃饺子各放一盘。
《三星正南 家家过年》
李学明的祖父是个纸扎艺人,特别热爱生活,七八十岁了还跟小顽童一样玩得忘我,过年的时候,数他买的烟花炮仗多,每次在门口放,都引来很多人看。“他对我影响很大,这种清欢之乐已经刻在骨子里了。我对民俗这么有感觉,跟祖父有直接的关系。”李学明说,“现在就想画这些东西,画起来就想起了从前。”
岁月已矣,往昔种种细想起来,都值得我们庆幸和珍惜,也不免为现在缺少年味的年、不再盼年的人遗憾。不再有老人见面就问“吃了一碗不”,不再如苏轼所说“儿童强不睡,相守夜欢哗”,不再五更起来满街跑,那路冻得梆硬,摔得脆疼。
李学明认为,中国年是农耕文明的集中体现,儒释道文化都集中在里面,“我们应该很用心地去过年,好好过年。现在咱们过年光剩下一顿年夜饭了,有的还不在家里吃,去饭店;去饭店也是看手机。有什么意思?”去年,李学明带着小孙子写了几个福字,还捏面人、捏面灯。今年他用木条扎了50多个灯架子,想让孩子们继续参与糊灯、猜灯谜,给他们的童年留些美好的痕迹。
他正在筹备的一个展览就叫“好好过年”。
家里还留着一些炮仗,不知道还有没有出头之日。听说只要不受潮,存久了也没事。
《乡音》
炮仗点燃的是生活,毛笔画出的也是生活,尤其是记忆中的生活,大多甜多苦少,正如一首歌中所唱:“我会把好的珍重,坏的放空。”无论岁月如何磋磨,我们会本能地保存着希望的火种,用心托着,用命捂着,暴风骤雨也浇不灭的那种。然后,一有机会就烧旺起来,把自己、把周围、把未来都烤热、照亮,不局限于自然的四季,每每主动营造春光。
隔着玻璃,外面是冬,里面是春。这枝竹子是朋友送的,弯得俏皮,绿得可爱。
春日写春联。李学明最常写的是“一夜连双岁,五更分二年”。五更的炮仗声是“分二年”的明晰信号。那时每年初一总有个邻居起得最早,他会先放一个二踢脚,大家被叫醒,该拜年拜年,该磕头磕头。就此,寒随一夜去,春逐五更来。
“前些年只是偶尔画画年俗、炮仗,现在年龄越大越想表现它们。”李学明寻找“炮仗味儿”,这味儿闻起来是春的前调,表达起来则需要笔墨和情感,与山水人物画一个道理,追求心手不相违。“还是说齐白石,他能把情感没有障碍地表达出来。画炮仗,看着只有两条线,再加一个捻,但里面有很多细微的东西。过去的炮仗用的是很粗糙的纸,封口的地方会有点儿毛,把那个感觉画出来才有质感。后边是用土塞住的,也得把土的感觉画出来。捻子不是一根直线,是有变化的。齐白石肯定非常有生活、有情感,他寥寥几笔就画了出来,这才有炮仗味儿。”文人画倡导轻形而重神,这就是神。
《年年门前唱大戏,接闺女,请女婿》
粗纸和胶泥做成的炮仗,以朴拙的姿态静置在记忆深处,在它们周围,还有同样朴拙的各种玩意儿。相对炮仗,泥塑的保存时间更长,十几年前在河南买的那一大堆至今还放在李学明的家中。河南泥塑的主要特点是在黑底子上作彩绘,老虎啊、狗啊、牛啊,统统头大身子小,在似与不似之间,憨厚可爱的气息扑面而来。
《三星正南 家家过年》《雪打灯 好年景》《除岁图》《二月里》……从去年十月就开始过“年瘾”的李学明画了各种题目,在宣纸上放炮仗、赶年集、买泥人、做蒸装(花糕)、贴春联、下饺子、拜家堂、敲夯,玩得昏天黑地,不知自己姓甚名谁,直到心满意足。
在中国的古诗词中,有关年的字句竟然喜庆的少,悲伤的多,悲伤多因想家,“今夕为何夕,他乡说故乡”;然而一年一度春风送暖,又有诗句说“努力尽今夕,少年犹可夸”“田家占气候,共说此年丰”。
黑色的底子,鲜艳的彩绘,夸张的造型是河南泥塑的重要特征,这种朴拙,李学明十分喜欢。
养只促织,幻想自己还站在老家的锅台前。
瑞虎已至,再兆丰年,李学明老师拿出自己珍藏的老虎泥塑,坐在友人送的一枝绿竹前,一边把玩,一边讲解,搓着手赞美。这老虎身体健康,前肢粗壮,昂首张口,白齿森森。黑色的底子上桃红柳绿鲜艳任性,春归至此,那么不真实,又那么合心意。
李学明 1954年生于山东莘县。山东工艺美术学院教授,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,山东省美术家协会顾问。
见2022年2月12日《大众日报》
壹点号可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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