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张风莉
824年12月2日,京都长安的“早间新闻”播发了这样一条消息:著名的昌黎先生、文章巨公、吏部侍郎韩愈,今天早上六点因病去世,享年五十七岁。
本来一个朝廷官员的去世,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。但是韩愈逝世之后,却引来了一些非议。因为他不是正常死亡,而是慢性中毒。
韩愈在晚年时,妻妾成群,生活比较腐化。为了壮阳,他开始服食硫磺。硫磺有毒,为了减缓毒性,韩愈就嘱咐厨师将其研成末喂公鸡,喂足千日后再吃鸡肉。
正史对韩愈的死因避而不谈,但宋朝陶谷的《清异录》中,对此事作了明确记载:昌黎公逾晚年颇亲脂粉,故可服食;用硫磺末搅粥饭,啖鸡男,不使交,千日,烹庖,名“火灵库”,公间日进一只焉,但是“始亦见功,终致绝命。”
幼年而孤,仕途坎坷
公元768年,李白去世后的第六年,唐朝新一代文坛盟主韩愈出世。
韩愈出生后不到两个月,其母就去世了,三岁时父亲也撒手而去。韩愈幼年而孤,便由其兄韩会抚养。
一转眼,韩愈到了上学的年龄,嫂嫂郑氏想为小弟取个美而雅的名字,但翻了半天书本,也没找到一个好名字。韩愈便说:“嫂嫂,我干脆就叫韩愈,愈者,超越也,没有比这更好的名字了。”
777年,韩会因病去世,九岁的韩愈,与嫂嫂避居江南宣城,尝尽颠沛流离之苦。韩愈的文学天分奇高,七岁时便能“日记千百言”,十三岁时便能出口成章。
787年,韩愈取得乡贡资格后,前往长安参加当年的科举考试,不第。后又落榜两次,直到792年才登进士第。
为了取得通向官场的资格证,韩愈又参加了三次吏部博学鸿词科的考试,均无果。他只好给当时的宰相修书两封,但毫无回音。
第三次,韩愈干脆豁出去了,他直接带着信来到宰相府门外,以期碰到宰相后“当面沟通”。然而当他的身影刚出现在相府门口,就被门卫当叫花子撵走了。韩愈不由得悲叹:
人情忌殊异,世路多权诈。
蹉跎颜遂低,摧折气愈下。
冶长信非罪,侯生或遭骂。
怀书出皇都,衔泪渡清灞。
——《县斋有怀》
公元801年,韩愈重振精神,第四次参加吏部的选拔考试,终于得中通过。次年春,被任命为国子监四门博士。
803年,韩愈晋升为监察御史。当时关中大旱,灾民流离失所,饿殍满地。负责京城行政的京兆尹李实,却封锁消息,谎报关中粮食丰收,百姓安居乐业。
目睹严重的灾情,韩愈痛心不已,他愤而上《论天旱人饥状》疏,希望朝廷能够减免灾民的赋税。但他的这封上书,并没有引起皇帝的重视,自己反遭李实等人谗害,被贬为连州阳山县令。
在过阳山的阳溪时,韩愈伤感地写下:
浩浩复汤汤,滩声抑更扬。
奔流疑激电,惊浪似浮霜。
梦觉灯生晕,宵残雨送凉。
如何连晓宇,只是说家乡?
——《宿龙宫滩》
协助裴度,平定淮西
814年,淮西地区军政一把手吴少阳去世,他的儿子吴元济不等皇帝任命的诏书,就直接走马上任。
上任之后,吴元济切断了江南向朝廷的进贡之路,坐收税赋,还与河北镇州、鄂州等地的军阀勾结,纵兵肆掠,横行不法,反动行径堪比盗贼。
唐宪宗立刻派宰相武元衡调遣九州兵马,欲将吴元济一举拿下。没想到,叛军也不是吃素的,他们不但烧毁了唐军的主要粮草基地,还派出刺客,刺杀了宰相武元衡,刺伤了朝廷重臣裴度。
面对这种形势,京城人心惶惶,投降派的“和谈”之声甚嚣尘上。是战是和,唐宪宗询问宰相裴度的意见,裴度表示愿不顾生死,亲赴前线,力除淮西这个朝廷的心腹大患。
韩愈对唐朝的藩镇割据势力,一贯深恶痛绝,此时韩愈早已奉旨回京,他向唐宪宗进言:
“陛下,叛军虽然嚣张,但是我赫赫大唐,必能将其平定。淮西连着山东河北,若三股叛军合流,后果将不堪设想。社稷之安,中兴之业,在此一举,臣愿请战!”
说完,韩愈将他熬了几个通宵写的《论淮西事宜状》的奏章,向宪宗呈上。宪宗阅毕,大喜。他当即决定:这场平叛之战不但要打,而且要把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吴元济,打得无家可归,落花流水!
公元817年,唐宪宗任命裴度为剿匪“总司令”,任命韩愈为前敌总参谋长(行军司马)。韩愈意气风发,对这场战争充满了必胜的信念:
旗穿晓日云霞杂,山倚秋空剑戟明。
敢请相公平贼后,暂携诸吏上峥嵘。
——《奉和裴相公东征途经女几山下作》
到达淮西后,裴度先巡抚诸军,宣达圣旨,而后立即罢免中使监军,收兵权于将帅。由于裴度军法严肃,号令划一,军中捷报频传。
在战争进入到白热化的阶段,韩愈经过多方勘察巡视,了解到吴元济把主要兵力投入到郾城方向,而老巢蔡州的兵力非常弱。因此他向总指挥建议:派发精兵数千,奇袭蔡州!
十月的一个风雪之夜,裴度派李愬率九千精兵,奔袭百余里捣毁了蔡州,将吴元济活捉,叛军群龙无首,很快土崩瓦解。
借着平叛胜利的东风,韩愈又一鼓作气,不费一兵一卒,成功劝降了成德节度使王承宗,使之归顺朝廷,并主动上交了两个州的地盘。
凯旋途中,韩愈给华州刺史张贾写了一份通知,让其作犒军准备。哪知韩愈难抑胜利的喜悦,将这份通知写成了一首政治抒情诗:
荆山已去华山来,日照潼关四扇开。
刺史莫辞迎候远,相公新破蔡州回。
——《次潼关先寄张十二阁老使君》
谏迎佛骨,被贬潮州
公元819年正月,唐宪宗让太监杜英奇,带三十名宫人去迎接法门寺的佛骨,接回之后先在皇宫中保留三天,然后再送到各个寺院巡回展出。
据说法门寺的佛骨,三十年才开一次,开时祥瑞兆临,国泰民安。所以老百姓争先恐后地为佛骨捐款施舍,有人因此而破产,有人甚至焚顶烧指,断臂挖肉,来表达对佛祖的虔诚。
韩愈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,喜儒不喜佛,看到人们对佛骨的疯狂热情,韩愈意识到这样下去,必将影响大唐之国运。于是他以《谏迎佛骨表》上疏直谏,对掀起迎拜佛骨狂潮的唐宪宗予以劝诫。
在《谏迎佛骨表》一文中,韩愈在陈述历代皇帝信奉佛教,无益于自身和国家之后,“乞以此骨付之有司,投诸水火,永绝根本,断天下之疑,绝后代之惑”,并言“凡有殃咎,宜加臣身,上天鉴临,绝不怨悔。”
韩愈的拳拳为国之心,确实令人感动。但是这一次,唐宪宗读完韩愈的大作,没有像读完《论淮西事宜状》那样“大喜”,而是大怒!
唐宪宗觉得,韩愈简直猖狂至极,跟他提起意见来,没有一点人臣的样子。一会儿威胁他信佛的皇帝短命;一会儿指责他什么都不懂,一会儿又让他把佛骨烧了。唐宪宗直接来了五个字:“将韩愈斩首!”
宰相裴度等人,不忍韩愈被杀,在他们的苦苦相求之下,韩愈被免于一死,贬为潮州刺史,并责令即日上道。
韩愈只身一人,仓促上路,在过秦岭时,他的妻儿还没有跟上来。韩愈预感到自己此去凶多吉少,于是激愤慷慨地写下:
一封朝奏九重天,夕贬潮阳路八千。
欲为圣明除弊事,肯将衰朽惜残年。
云横秦岭家何在?雪拥蓝关马不前。
知汝远来应有意,好收吾骨瘴江边。
——《左迁至蓝关侄孙湘》
到达潮州以后,韩愈不顾这里闷热潮湿,瘴气肆虐,他马上开始熟悉潮州,开展公务。
当时的潮州,是偏远荒僻之地,于是韩愈兴办教育,奖劝农桑,廷选人才,传播文明。为了解决教育的资金问题,韩愈甚至将自己每个月的俸禄,全部捐献出来。
潮州人民为了感念韩愈,让潮州的山水都改姓韩:韩江、韩山、韩堤、景韩亭、昌黎路等等。在韩愈的影响之下,潮州文化兴盛,吏治清明,至宋代时,潮州已成为人文鼎盛、重礼崇儒的“海滨邹鲁”。
今天,青青韩山依然巍峨耸立,滔滔韩江依然奔流不息。在潮州的大地上,韩愈虽然只停留了八个月,但他留下的精神遗产,将是潮州人民永恒的财富。
临危受命,智勇双全
821年,河北镇州发生了地方叛乱,成德节度使田弘正手下,一名叫王廷凑的军官杀了田弘正,拥兵数万,割据镇州,要挟朝廷封他为节度使。
唐穆宗派将军牛元翼前去平叛,不料,牛元翼大军反被叛军打得狼狈逃窜。王廷凑的骁勇震惊了朝廷,唐穆宗立即召集众爱卿商议对策。群臣议论纷纷,穆宗不知如何是好,这时,韩愈上前进言到:
“臣以为,王廷凑并不是真心反叛,他只是要当节度使,答应了他,则可化干戈为玉帛,一旦开战,双方皆血流成河。再说田弘正贪污军粮,体罚士兵,王廷凑骁勇善战,治军有法,如此良将,用之何妨?”
穆宗一听,甚为有理。但是,谁去那个狼虎之穴劝降呢?
韩愈道:“臣愿请命前往。”
822年二月,韩愈作为朝廷的宣慰使,前往镇州。百官都为他的安全担忧,元稹道:“韩愈可惜”,唐穆宗也有点后悔,他差点要把韩愈叫回来了。
韩愈说:“止,君之仁;死,臣之义。”在《镇州路上谨酬裴司空相公重见寄》一诗中,韩愈写道:
衔命山东抚乱师,日驰三百自嫌迟。
风霜满面无人识,何处如今更有诗。
到达镇州,王廷凑勒兵严阵以待,虎视眈眈地看着韩愈。韩愈雍容前行,快走到王廷凑面前时,他正色厉声道:“皇上让我来任命你为节度使,你们这是干什么?!”
王廷凑一听,态度马上缓和下来,他说:“这是士兵们的意思,不是我的意思。”韩愈指着他骂道:“皇上认为你有将帅之才,才任命你为节度使,没想到你竟然连这些士兵都指挥不动!”
王廷凑立即命士兵退下,并且表示归顺唐朝,服从中央领导,一场叛乱就这样被韩愈轻松地解决了。回朝后,唐穆宗大悦,升韩愈为吏部侍郎,一年之后,又改任为京兆尹兼御史大夫。
韩愈做了京兆尹之后,京城神策军闻之,都不敢犯法,大家私下里说:“他连皇帝的佛骨都敢烧,连王廷凑那样的反动分子都被他震慑住了,我们怎么敢犯法?”
此时的韩愈,心情大好。经历了那么多仕途的波折起伏,他终于在朝廷找到了自己的位置。又一个美好的春天来了,韩愈多想邀上好友,到生机勃发的大自然中去走一走:
天街小雨润如酥,草色遥看近却无。
最是一年春好处,绝胜烟柳满皇都。
——《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》
百代文宗,永垂不朽
韩愈从小立志要做人中之首,最终他实现了自己的理想。他担任过风光体面的国子祭酒(国立大学的校长),晚年又任正四品的吏部侍郎。
虽然他一生的仕途沉沉浮浮,坎坎坷坷,但是不管在怎样的位置上,韩愈始终秉持公心,恪尽职守,以报国利民为念,真正做到了“上不愧天,下不愧地,内不愧心”。
与卓越的政治成就相比,韩愈在文学上的贡献更大、影响更为深远。
他是唐代古文运动的倡导者和身体力行的践行者。虽然在韩愈之前,已有不少人提出过文学复古的主张,但他们或立论不够明确、完善,或缺乏与其理论主张相适应的优秀作品,因而他们的倡导没有收到多大效果。
韩愈却不然,他的古文运动,不仅有理论、有作品,有家传,有师承,还有一大批与他志同道合的朋友,比如张籍、李观、欧阳詹、刘禹锡、柳宗元、白居易,元稹等等。
他们为韩愈的文学主张摇旗呐喊,并亲自写文章以声援。在这些朋友之中,和韩愈并称“韩柳”的柳宗元,在文学创作上,是韩愈最坚定的支持者和同盟。
韩愈的文章气势雄伟,说理透彻,“发言真率,无所畏避”,是唐代古文的最佳典范。他所倡导的古文运动,不但恢复了先秦两汉的古文传统和历史地位,而且主张“文以载道”,对唐宋文学的影响尤为重大。所以韩愈被尊为“唐宋八大家”之首,时人有“韩文”之誉。
杜牧把韩文与杜诗并列,称为“杜诗韩笔”;苏轼称韩愈“匹夫而为百世师,一言而为天下法”;苏洵则说:
“韩子之文,如长江大河,浑浩流转,鱼鼋蛟龙,万怪惶惑,而抑遏蔽掩,不使自露;而人望见其渊然之光,苍然之色,亦自畏避,不敢迫视。”
苏洵的评价,道出了韩文的非同一般,这种非同一般,跟韩愈无与伦比的文学才情有关,也许还跟他与生俱来的一种威仪气度有关。正如作家潘向黎所说,韩愈是一个气场和存在感均极强的人物。
作为文坛领袖,他“手持文柄,高视寰海”,“三十余年,声名塞天”;作为作家,他敢为风气之先,为诗为文气势磅礴;作为一个生命个体的“人”,他刚直敢任,人格伟岸,诚为伟丈夫。
韩愈曾作《伯夷颂》一文,以赞伯夷:“士之特立独行,适于义而已,不顾人之是非,皆豪杰之士,信道笃而自知明者也。”
行事独特,以义为归,不理会别人的褒贬,相信自己的道并且对自己有清楚地了解,这不光是伯夷的处世为人,也是韩愈一生高蹈于世、光明磊落的写照。
至于韩愈晚年的那点糗事,谁还会计较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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